散文｜田凯频：苦竹林

文/田凯频

一

我家的土砖瓦屋，左边山墙下是条岩板路，通寨上寨下，有阶级。路那边是块园地，不大，约在半亩。村民每天赶牛羊，来回上下，边上砌有岩篱笆。岩篱笆能约束牛羊，却挡不住各家放养的芦花鸡。因此，园地总种不成蔬菜，只选栽草烟，或者棉花。

园地这头坎下有几篷水竹，竹竿歪歪斜斜，枝叶越界探到园地里。乘着风，一时撩拨烟苔上艳丽的花，一时戏弄棉树上的棉桃。下雨天，用叶片接来雨水，一滴一滴，清洗烟叶片和棉花团上的尘灰。春天里，野心膨胀，暗地里把根鞭潜伏到园地下面，突然冒出来，肆意地侵占园地，开疆扩土。还有一小片箬竹，竹竿小，叶片大，不长高，表面靓丽，经常见叶不见竿，明面葱葱洋洋，实则头重脚轻。

园地那头坎下是一片苦竹林，约五六床晒簟宽。苦竹有奇巧的特性，扎根深、杆高、直立、挺拔，无论天旱和水涝，照样生机勃勃，青笼苍翠。乔兴爷爷的那颗老香桃树，把多余的枝丫伸进苦竹林里，发芽、开花、结果、落叶，年复一年。多少年后，看见岁寒三友的画，马上想到这里的桃花开在竹子里。

乡下竹子多，品种也多。除了白泥江岩崖的小山竹和田角屋边的箬竹，属于原生，水竹、巨竹、苦竹、紫竹、凤尾竹，大多是移栽的。苦竹少见，也很特别。初笋脱壳后，嫩竿淡绿色，有白粉，像黑板上的粉笔灰。成竹后竿子渐变绿黄，有灰白色粉斑，像夏天挂在树上的青柿子。

二

不同的竹子，有不同的用场。楠竹高大、质硬，破开通节可架作笕槽引水灌田，破成细篾可以编织筐体。巨竹也高大质软，薄篾片用于筐篓绞沿锁口。凤尾竹韧性好耐拉，篾条夹在糯谷稻草里，结成粗绳作为岩缆。湾里隆和银老师家茅厕边的紫竹，也叫花竹，节短，不刹尖，杆细长，有弹性，我们常做成钓鱼竿。长大后，才知道可以做箫笛、芦笙和巴乌。水竹，有水性，乡下药师扎瓦针拔火罐，水竹罐效果最好。用水竹编的睡簟，柔软，光滑，很凉快，还可折叠。不过，最多还是用于编织瓢箕、背篓、筛篮、鸡罩、鱼篓、猪箩……箬竹的竹杆细如竹筷，空心小，节长均匀。阿婆纺纱，先用箬竹竿做轴心，将棉花搓卷成一根根的棉支。纺过纱后，用若竹折成紦尺紦纱，把棉线陀螺紦成线格。箬竹叶就是粽子叶，端午节用于包粽粑。

苦竹竹节长，竹杆直，上下大小匀称，有很多特别的用场。节长最适合做笛箫等竹管乐器，光滑，美观，音质好。乡下用麻线织成的夏布蚊帐，挂上床架，需要两根竹竿做帐棍，苦竹两头匀称，最合适，也好看。闺女出嫁，娘家兴送一对帐棍，用红布缠着，由舅子亲自扛在肩上。以前做桐油纸伞，用苦竹杆做伞柄，最为理想。山区自然环境恶劣，以前农家人原始耕作，靠天吃饭。遇上天旱，埌上的田，用竹篷戽水灌田。坡上的山田，水篷戽不上，爷爷和阿婆带着大伯，挑水上山，用扯水筒吸水喷洒浇田。制作扯水筒最好是大苦竹。苦竹节长管大，吸水多，喷得远。筒芯直，布塞子在筒中拉推顺畅。田里放养了稻花鱼，遇上暴雨涨水，要挖开月口排洪，便在月口外搭起架，用苦竹竿扎簗，接住顺水漂下的鱼，养在水桶里，雨停后再回放田里。

苦竹节长，笋壳也长，阿婆用得最多。每年春夏，阿婆要我们捡回足够的笋壳，扎成把收集起来。纺纱时，把笋壳剪成方片，卷在纺车的车杵上，作为小芯筒，纺出的棉线缠绕在芯筒上，积成线陀螺。续麻也需要，麻线装满麻篮后，将笋壳卷成大芯筒，把麻线一圈圈缠在筒上，紻成麻团。没有桐叶的时节，阿婆赶场卖豆豉、虾米、干酸菜，用笋壳包装，棕叶丝捆扎，干净，不粘附，保湿。

苦竹性苦，编织成竹器，与其他竹器不同，不仅结实耐用，可以防止虫蚁蛀蚀。

三

记不清从何时起，我喜欢上这片苦竹林。小伙伴总往苦竹林里钻。一年四季里，苦竹林里有我们的乐头。

春天里，苦竹林里有各样的鸟。大的、小的、花的、黑的，大多不知名。人在竹林间行走，冷不丁“扑”的一声，有鸟儿窜出，从脚下，或头上，或身边。来不及看清模样，转眼不知遁于何处。红嘴蓝鹊，黑头红嘴，身灰蓝，尾巴长，最为显眼，时常发出“嘎——嘎——嘎”的叫声。竹雀很少飞，习惯在竹林间快速奔跑。麻雀成群出没，躲在枝叶间叽叽喳喳地叫，一阵风飞来，又一阵风飞走。三麻丁雀时走时飞，停在竹枝上，不知是炫耀，还是挑逗，不停地翘动小尾巴。三麻丁雀起飞的地方，便是鸟窝。不敢摇动竹枝，近了看，窝里必定有蛋，两个、三个。细细看，轻轻摸，然后小心翼翼放回窝里。退到远处，隐蔽下来，安静等待。不需多久，三麻丁雀会谨慎地由远到近，在窝边停下，观望一阵，回到窝里。

到了黄月，肚子饿着不舒服，苦竹林更是牵肠挂肚。匍匐在苦竹林坎边的三月萢、划船萢，野生的，果大肉厚，甜中带酸。另一种刺萢，不怎么结萢，叶子和藤尖都可以吃，酸的。还有一种叫“酸菓”的野菜，长在坎边，红茎，绿叶，也能吃，也是酸的。那棵老香桃树，枝丫上挂着稀拉不多却数不准确的桃子，总盼望它们早点长大，早点变红。桃树原本是乔兴爷爷的，苦竹越是茂密，桃子却越少，劳不起神，最后就放野无主了。终究等不到桃子红，手脚快的人抢了先，地上留下几片扯落的树叶，失望和遗憾成为嘴里香甜和酸楚混杂的唾液。我一直想不透，这唾液咽进下去，肚子里会翻江倒海。

竹林里的竹笋不许掰扯，要留作竹，生产队有禁约，违者以扣大人工分责罚。在饥饿面前，这禁约变得很脆弱。我们照例选在恰当的时间，用稳妥的手段去掰。不管是苦竹，一概掰，塞进扎成布袋的裤腿里，跑回家，心里嘣嘣地跳。定神后，很有成就感。苦竹笋味苦，一般不作菜。阿婆似乎从来不怕苦，把剥了壳的苦竹笋，放到锅里煮开潦过，减淡苦味，多放辣椒和酸菜。吃到嘴里，几乎没有了苦味，可以填饱肚子。

四

夏天里，三月萢划船萢早过了场，竹笋长成了竹子，竹林并不缺少快乐。伙伴们砍来小水竹，取下面一段的竹杆，偷偷找来大人搓的纳鞋底的粗麻线，把竹杆掰弯，系上麻线，绷成弓。砍来箬竹杆，或芭茅杆，套上小竹筒削尖的箭头。然后凑在一起，比谁射得最远，最准。

砍来大苦竹，选最长的一节，保留一个节，用锥子在节中央刺通一个小洞。砍一根箬竹杆，一头帮上破布，做成活塞，制成水枪。课间跑到井水里吸水，互相喷射，打水仗。除了老师和黑板，大伙衣服湿透了，却仍然欢笑。

小苦竹做成纸枪，更为简单。切一段竹筒，砍一根箬竹，把用过的作业本撕碎，泡胀，拧干，取一小坨，筑进竹筒，用箬竹推至前端。再取一小坨，筑进竹筒，用箬竹往前用力推。管内空气挤压，随着“砰”的一声，前面的纸坨喷射出去，形同子弹，能射出一丈多远。

做弹子枪麻烦许多，有点技术含量。将一节小苦竹管的后段凿一个小洞，同侧中断凿一个长形短槽，底部凿一小口。将一块小竹条一头固定在后段的小洞里，竹条另一头用力压弯，别在短槽底部的小口里，形成弹片。在竹条前面的槽里放上一粒或几粒棕树籽。拨动竹条前端，竹条滑落反弹，将棕树籽从枪管里弹出，打在脸上生痛。

水枪，纸枪，弹子枪，自然是伙伴们喜欢的。我更喜欢把小竹筒做成一种乐器。切若干节小苦竹，排成长短不一的小竹管，把每根竹管的一端切成斜口。在斜口的中部，破一条小缝，摘一张嫩竹叶，夹在小缝里，除去多余，竹叶边留下小空眼，含在嘴里吹，竹叶震动，竹管能发出悦耳的声音。吹气轻重，竹筒大小，竹管长短，吹出的音符、音调、音质各也不同。胡乱地吹，不成曲，走路吹，下课吹，放牛吹，弄得身边的鸡鸭牛羊昂起头，蒙蒙的听，慭慭然，莫相知。后来多少年，一直想用这土乐器吹出一首像样的曲子来，终究没找到要领。

不知哪年哪月，那片苦竹林没有了。乔兴爷的满崽书祥叔在那里建了房。苦竹笋的苦味，苦竹林的景象，仍然清晰，仍然准确。

有时想，苦竹之所以叫苦竹，可能不仅因为它的笋有苦味，或许它的特性和用途与农家的苦、岁月的苦、生活的苦是连在一起的，还有它面对艰难困苦自强不息挺拔向上的精神。

作者：田凯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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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