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云锦
近读永中散文《山路牵绊》,想哭。我发信息给永中:“读了你的《山路牵绊》,很是震撼,怎一个好字了得。”他好像并不激动,发了一串表情符号回复我:傻笑、抱拳、啤酒的那种。实在忍不住了,我便决定把这种刻进骨子里的感受记录下来,以便将来有一个真切的念想。
永中,是我同学、舍友,长我一点。入校那会儿,他是满脸稚气,一身沧桑,不知道他的那一身沉重是从哪里来的。作为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双职工家庭的子女,比起我们这些纯粹乡巴佬来说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可他就是不一样。同学们认可了他的那份沉重感,于是就成了班长,后来就成了大学教授,成了从政的官员。我时常想,永中挺复杂的。作为学者,他却不喜欢使用概念、修饰词成串的长句;作为文人,他却异常冷静,看不出激情在燃烧;作为曾经的县委书记,他却热爱冷静、独处,场面上的应酬也只是走走过场。直到他退休前后,却突然发力,火山爆发似的,写出一篇又一篇的上乘作品,让我着实惊讶。原来,永中是一座冰盖的火山,冰雪盖得极厚,地火蕴藏极为炽烈的那种。想起来,他曾在大学从教时,是专门研究沈从文的,参与编辑了《沈从文全集》等;后在凤凰县当县长、县委书记,在发展旅游经济的过程中,应该是参透了沈从文、黄永玉这些大家的气脉。
还是说说我对《山路牵绊》的印象吧!
悲情的叙事
永中现居长沙,故乡古丈县。亮坨苗寨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的怀念多半与亮坨有关。亮坨的山水,亮坨的风物,还有亮坨的山路,永远都是他难解的心结。他的叙述,大俗中透着大雅,古典中透着新锐。最重要的,是能让读者产生共情。就《山路牵绊》而言,我读出了浓浓的悲情,那是关于存在归于消失的悲情,是关于消失永不再来的悲情,是心理形成巨大落差和反差的悲情。
永中对回乡的山路充满了悲情。在他的笔下,“风从山外吹来,吹得山路弯弯曲曲,摇摇弋弋的。”“这是我祖先从大河口岸走向深山的路,一路跋涉,跋涉在一部迁徙史诗里。阅读着山的章节,水的片段。上山是长句,过坳的是短语。涉水的是省略符号。每一个字都蘸着血泪苦难。”“他们一个驿站,一个驿站地断掉自己的后路,义无反顾地往山沟里行进着。”“一座墓碑,一段里程,度量空间,也标记时间。”“历史上,是这条路,把我的祖先带进了这架深山。后来,同样是这条路,把我牵出大山,送往江湖。现在,它已经老去,并被通村公路截断,一节一节的扔在山里,任它像废弃的老绳,枯烂在荒草深菁里。”上千年的山路,几乎不变,但在最近几十年,沧海桑田。这是民族复兴过程中的阵痛。即便白帝空天飞机遨游太空,但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会依然珍藏着一份关于回乡山路的深刻记忆。
永中对故乡的苗寨充满了悲情。它写道:“我无数次地在梦中把它们带进了现代和城市,但一梦醒来,故乡还在那愁人的远方。从此,我在故乡的远方,故乡在那更远的山里边,守望着岁月沧桑。”他还写到了寨子边上的大树,大树下的童年,大树荫下的大石板,大石板上游戏的乐园。曾经在这里玩过躲猫猫、过家家的姐姐、妹妹、姑姑、姑婆们,都嫁出去了。“怎么也不会再回来了。”“它放出去的子女,一个个都没回来,它却在等待。等待,已成一口枯井,一穴古墓,苍老在那里。”“故乡,是一个瞌睡的老人。”“奶奶是种在故乡的一棵树,她在这里根深叶茂,哪怕再大的痛苦磨难,直至变成一个坟墓。”历史变迁,苗寨人要么离去,要么逝去,只留思念,只留一座空空落寞的山寨。特别是在推进城镇化的过程中,兴旺了城市,冷落了乡村,不知有多少个村寨变成了空心村。昔日的物质生活并不富足,但那份纯朴、真挚、简单的快乐和真情是那一代代山民们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
永中对过往的风物充满了悲情。永中到底没有忘记自己的学者经历,他写到了明朝嘉靖年间的墓碑,也写到了清朝乾隆年间的表记。他分明是在帮助我们理清关于亮坨苗寨的历史文脉,透出了浓浓的苍凉气息。他还这样写山泉和水井:“老路没人走了,半坡上的山泉,也就没有人淘洗,山泉是要靠人养的,喝的人越多,它就越旺,现在废弃在山间,如枯瞎了的眼。”“经岩板路走下去的水井,总是挑不干,都挑烂了那么多副水桶了,依旧那么旺着,现在,怎么就枯了呢?”一个“枯”字,既是对自然规律的敬畏,也是对昔日繁华的感伤。他还写了月光。奶奶背着自己时感受到的月光,和今天在城市高楼里感受的月光肯定是不一样的。他发问:“是照在家乡的那一个吗?是我童年故乡的那一个吗?是奶奶背着我,一圈一圈在门前晒谷坪上踱,唱着‘月亮弯弯,火烧茅杆’儿歌的那一个吗?”他的惆怅,何尝不就是我们的惆怅。
逝去的,不会再来了。但他也没有透出一丝一毫的颓废。相反,激励我们要更加注意珍惜当下,过好每一天。
断桥的思维
断桥,就是跨溪过河的那种石板桥,如果桥面断了,只留若干石墩的那种。也像是跳脚岩、省略号。
永中的写法,就是“断桥”式的思维呈现。从面上看起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而从深处琢磨,却能发现一根根坚挺的脊梁,既是抽象的,也是具象的,既是情感的,也是理念的。
句式短促,文字呈现断桥特征。先看一段叙述:“走啊走。咬着牙走,攒着劲走,拼着命走。上了一坡又一坡。过了一个歇场坳,又是一个歇场坳。长坡接短坡,大坳连小坳。山,越走越高。溪,越走越细。沟,越走越深。水,越走越凉。”“再从老寨,生出一路路烟火。一支往左,一支往右。一支往上,一支往下。一支山前,一支山后。分成一个个同宗共祖的新寨。”“月亮弯了,又圆。日头落了,又出。花儿谢了,又开。日子去了,又来。等待,却无动于衷。等待,已天老地荒。”他在《烟火日子》中也有类似的叙述:“日子,是人过的,也是人度量出来的。意义,是人赋予的。色彩,是人抹上的。温度,是人感觉的。日子,沾了人,便有了情感,烟火气。”在他的文字里,一点也不缺修辞,但现代汉语的语法,恐有颠覆之虞。什么主谓宾、定状补,什么逗分句、省引问,在他笔下,都没有了拘束。单字可成句,单语可成段。尤其是这些貌似短促重复的文字,像老人的唠叨,孩子的呢喃,世人梦中的呓语,在跳脚岩上,蹦得欢实。不仅不让人觉得气短和累赘,反而,愈发显得节奏清晰、情真意切。
画面切换,谋篇呈现断桥特征。就像《黄河大合唱》,短短几分钟,多声部演唱,冼星海、聂耳创作不容易,任何演唱指挥也是不容易的。在短短三千余字,《山路牵绊》竟然呈现了四种关于“山路”的画面,一种是现实中的“山路”,一种是记忆中的“山路”,一种是祖先迁徙的“山路”,一种是子孙图强的“山路”。画面切换,跳跃性很大,就如电影蒙太奇。要想驾驭四种不同的“山路”画面,并使之有机兼容,是很需要文学功底的。永中成功地在思维的跳跃中,把握住“山路”这个主线,给读者呈现了一个复合时空里的立体存在,是以最短的文字,谱写了民族史诗的交响乐章。还有,当我们的意像好不容易来到亮坨苗寨,画面又切到了长沙的高楼大厦。倒也奇怪,如此频繁的画面切换,却一点也不让人心烦意乱。他的以“月”为桥,以“思念”为情感纽带,以“惆怅”为未来响往的一抹亮色,让人在深情中既进得来,也出得去。这种构思,应该是布局谋篇的断桥特征。多维的行文逻辑,自然增加了文章的厚度和深意。
抑扬顿挫,情绪价值呈现断桥特征。本来,应该用喜怒哀乐来表述情绪价值。但是在与永中的相处之时和他的字里行间,确实难以发现喜乐的影子。也许,这是他的性格使然。所以,我就用抑扬顿挫分析其情绪价值。如果按古代汉语的“平上去入”四声作比,《燕子回时》应是平声,因为他以平和的心态,客观地叙述了与燕子的共生共存。《夹竹桃和栀子花》应是上声,因为他以欣然的心态,描画了大学期间步入文学梦的点点滴滴。《山路牵绊》应是去声,因为他以荡气回肠的沉重祭奠了一个时代的变迁。入声是个什么读法?据说只有我的老家湘西北那边还保留着这种古声调,大致是音平且尾音很长。了解了大概,我便觉得永中的《烟火日子》符合这种风格,多少有点看破红尘的味道,有点佛系。永中众多散文的抑扬顿挫,反映了在特定时期的情绪波动,其断桥式的跳跃震荡,应该是其人生观、价值观调整或重组的初始。
空灵的禅悟
永中酷爱读书,酷爱思考。一篇《绿豆》,那是深入浅出,引经据典。掩卷深思,真觉得他的本意并非是对绿豆这个人人皆知的豆类食物进行科普,应该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读了《山路牵绊》,便觉得他应该是寨头竹山祠堂的长老,看日起日落、云卷云舒,浑身流淌着智慧,参透着禅意。对很多事情,永中是看破不说破。含蓄,但并不晦涩;实在,却充满空灵。
永中对日子的禅悟,或是有关人生的态度。日子,就是一根时间轴,是线。对于已经过去的一切来说,时间有始有终,是线段。对于正在经历的一切来说,有始但还没有看见终了,是射线。永中的禅悟,主要是关于射线状态的日子。他在《时间清享》里写道:“时间,就像山沟沟里暴涨起来的春水,哗哗地向我流来……不论我用多么大的容器和办法,都装不下它,也摁不住它的奔流。只好,像两千年前的孔夫子,在时间的逝川边,徒唤奈何,一声叹息。”这段话,其实是关于退休人员“活法”与心理再平衡的禅悟。他在《山路牵绊》中写道:“日子成灾地堆放在寨头上,日晒着,雨淋着,月照着,雾罩着,雪盖着,风吹着,霜冻着。”这哪里是写日子,分明是对剥落的古老山寨的叹惋和思念。在《烟火日子》里,他写道:“日子,本无古往今来和新旧的,但被人一切分,一操弄,一时,一天,一星期,一月,一年,就有点意思了。”“人生就坐实在这一天一天的日子里,人们用生活填充着或长或短的日子空格。”要想人生过得有意义,就需要坐实和填充好每一个日子空格。人们在忙碌的时候,常说“弹指一挥”;人们在清闲无聊的时候,常说“度日如年”。对日子的理解,就是对人生态度的最好观照。
永中对物事的禅悟,或是有关生命的价值。他在《山路牵绊》中写道:“年迈的家乡,已在现实中枯萎凋零,在记忆中却依然鲜活淋淋,绿意婆娑。她的褐发苍颜,终敷盖不住记忆中的胶原蛋白!”记忆是丰满的,现实全是赤裸裸的骨感。他还写道:“我在想,这好好的路,怎么走着走着,就废了,丢了,没了。这路,是自己把自己走丢了吗?”这其实是自然辩证法,是山路托举了创业的人们,人们为了开创更加美好的生活,自然就有了更好的路,是山路涅槃。他又写道:“但树林里的那轮山月已照进了我的心,我心从此洁白明亮,不容纤尘,不容异物。”这分明是他为人为官清廉自守、刚正不阿的生命底色。“月亮堂堂,照着通往山那边的路,山那边的路会通向惆怅的更远吗?”探索未知世界的惆怅,是属于少年的。或许,这是对未来美好的期待,抑或是对“山那边”更加痛彻心扉的思念。生命的价值,应该是换取一个更富张力的生命轮回。
永中对祖先迁徙的禅悟,或是有关民族生存的意义。他在《山路牵绊》中写道:“没错,祖先选择了这条路。”“义无反顾地往山沟里行进着。”“哪怕死亡,逃不掉的死亡,他们也不曾妥协。”“只有亡灵,才会在法巫仙师的奏唱引领下,顺水的方向归去江南。”“祖先在迁徙路上,开枝散叶,瓜瓞绵绵,子孙发达。”“寨头边的祖坟,是用死亡埋在迁徙途中的路标。”这岂止是一部祖先迁徙史,更是一部民族生存史。永中的禅悟,是关于在民族生存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必然呈现出来的有关死亡的意义的。那些为民族生存而牺牲的“祖先”们,可以在奏唱引领下归去江南,而且会成为“路标”。
基于民族史诗的神奇叙事,是永中《山路牵绊》等散文作品的根本特征。对它们的分析总结,是对自己文学荷尔蒙的一个短暂慰藉。同时,我也相信,永中终将成就一部别样的民族史诗。
想起去年初发给永中的一段信息,聊作本文的结尾:“《罗依溪记年》写得好,戳中了我心里柔软的地方,有点小感动。你的散文,不是很讲规矩,但也不是不讲规矩。叙述看似散淡,是经世长者不经意的一声呢喃;但又看得到一些沈从文的影子,刻画民族世俗图时细腻、隽永,而又不缺历史长河中的一声叹息。如果用现代汉语的标准,去衡量你的语法,宗师们可能也会抓狂。但是,读起来,就是那么顺口,顺心,顺意,你说,是否需要一场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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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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