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武长
粮仓,在我的老家曾经是一家人最值钱的家具,也是一家人的脸面,它最能直观地体现一家人的境况。
老家铁砂枯卯丛枯地处武陵山区腹地,稻谷是耕地里的主角,属于一年一季的中稻。旱地夏季种植包谷、高粱、黄豆、绿豆、滚豆(赤小豆)、红苕,冬季种点洋芋、小麦,火畬地撒播小谷。大集体时生产队将收获的粮食晒干后,装入生产队的粮仓,再按家庭人口和工分计算分配给社员。贮藏和保管好粮食就成了家家户户的一件大事。
一般来说,家里有男孩到了娶亲的年龄,媒婆都会带着女方到家里看屋,看看院落,瞧瞧粮仓,拍打下粮仓板壁,由此判断男孩家是否殷实。再打量下相亲的男孩是否精壮,唠几句家常,这门亲事就基本有了眉目。
老家森林资源丰富,山寨是清一色的木瓦房,用木制容器存贮粮食比较便利,多数家庭都在厢房或拖房里建有小型粮仓,家里人口少或经济条件差的农户,往往选用大木桶或木斗来存放粮食,只是比起封闭性好的粮仓而言,容易遭受鼠害和霉变,不易长期储存。传统木制粮仓,一般成正方形,采用榫卯结构,选用松木、杉木,底部架空防潮。库容有大有小,大的可存放大几千斤、上万斤,小的也能储藏两三千斤粮食。家庭粮仓不单单是存粮,更像是家里的食品库,通常还会存放腊肉、花生、板栗、黑桃及糖食果品等其它一些食品。因为谷粒具有较好的吸湿性,可以防止食品霉变,也能防止老鼠糟蹋和馋猫叼走。
我出生时,我家是同幺幺家合住一栋三柱四旗的木瓦房,我家住南半头,有间拖房做灶房兼臼房。那时正是国家困难时期,老百姓俗称的“过苦日子”,家里粮食很少,生产队分配的粮食就盛放在堂屋里的几个木桶中。我上小学后,生产队的收成大有好转,家里用木桶保存粮食装不下了,父母决定在堂屋后面建一间与灶房相连的拖房,拖房内建一栋粮仓。当时我不太懂事,问爹干吗要起一栋粮仓,爹笑着说:“家有粮仓,遇事不慌。”
山寨木材多,爹给生产队报告后就请人帮忙上山砍枞树,锯木板。木匠按尺寸,通过截、削、刨、凿,制作好柱头、枋片、四角的四根大柱,同时请石匠取石开凿出垫大柱脚的石墩子,再择良辰吉日立仓。两三天时间,一栋仓底离地面一尺二左右,中间五根小柱,榫卯结构,用方相连的长宽高各七尺多、四方四正的粮仓就竖起来了。仓门开在灶屋里,由十三块杉木板插到门柱缝槽里组成,最上一块门板后背装有老式木锁,开仓时先打开木锁,再把木板一块块取下。仓的底板、顶板较厚,板壁横装,铺装严严实实,库内用杉木板装成大小不等的三隔。大的那隔存放稻谷,余下二隔存放杂粮。为存取粮食方便,仓门外还专门搭有一个脚踏的板梯。这种就地取材、悬空而建、榫卯结构、结实大方的设计,不仅防潮防虫,也科学地利用了空间,展现了先民的智慧和自然适应能力。
家里粮仓建好了,粮食的存贮也就不愁了,爹娘满脸堆笑,喜不自禁。每年新粮入库前,爹会对粮仓进行一次全面清扫和维修。每年春节来临,爹会给粮仓上张贴“福”字,仓柱上贴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春联,寄托对粮丰食足的期盼。秋收时节,生产队完成国家公粮任务后,大部分粮食就分配给农户。但在我的印象里,家里的粮仓从来就没有装满过。年成好时,装有小半仓,遇上灾年,四分之一都不到。1972年,老家遭受大旱,一些田没有打上田水,栽上秧的稻田龟裂,禾苗干枯,没有收成,旱粮也因干旱而严重减收,粮仓也就空空如也,乡亲们靠挖葛、挖蕨、扯野菜才渡过了灾荒。
小时候,家里的粮仓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因为粮仓是家里唯一上锁的地方,俺娘会把家里珍贵的东西放在里面。每年腊肉炕干后,俺娘就会将其放入仓中的稻谷里,因稻谷吸湿,不易发霉,保存一年都不会变质。每年捡回的板栗、收获的花生及过年买回的糖果饼干,为防老鼠糟蹋,也怕我们贪吃都会收藏在粮仓里。馋嘴的我,对粮仓就很惦记,十分期待爹娘开仓。家里的米桶见底的时候,父亲就会踏上板梯,打开仓门,爬进谷仓里,用撮瓢撮谷装袋,背谷碾米。爹经常会叫我去跟着,力所能及地帮点忙,我也就可在碾房吃饱一餐纯大米饭。每当家里来重要客人,俺娘就会开仓在谷堆中翻出腊肉,炒熟招待客人,我也能搭着吃上一餐梦寐以求的美食。无论是爹或是俺娘开仓,我都会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溜进仓内翻找零食解馋。只要不贪吃,爹娘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年清明节前的一天,大人们都上工不在家,我放学回家翻到了俺娘的仓钥匙,忍不住就搬起小木梯,搭在仓门上,按照爹娘开仓门的方法试着开仓门,开了好一阵子,门栓就是打不开,本想放弃时,木栓突然打开了。我把仓门一块块取下,当取到一定高度时,便爬进仓内翻找可吃的东西。在一个木桶里,我找到了一包花生,十分惊喜,赶忙解开包袱,用昇子(装东西的木质器具)装了半昇子,把包袱又原样包好放回木桶,将花生拿出仓外,一顿暴吃。吃完花生,再去关仓门,一块一块地将门板插入门柱的缝槽里,当关到最上面那块带锁的门板时,怎么都关不上,一次、二次、八次、十次……就是关不好,也只好作罢。俺娘放工回家后,发现仓门被打开,就问是不是我开的。我承认是自己学开仓玩一玩,不敢承认自己偷吃了花生。俺娘打开仓门进去一看,花生少了,断定是被我偷吃了,又气又怄,狠狠地教训我:“这一小包花生是留的种,春种一粒籽,秋收十粒果,没种下地,今年过年你们吃什么?孩子,你一定要记住,做人要诚实,偷吃家里的东西虽不算盗,但从小要养成好习惯,扯谎,会让你失去名声和信任,可能会毁了一生。”于是,我乖乖地承认了错误。后来,俺娘从其它亲戚家分了点花生种,才保证了自留地花生的种植。俺娘的话,始终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粮仓板壁尽管较厚,还是难以抵抗老鼠的贼齿。底板临空,老鼠无法下齿,它就顺着柱头往上爬。从柱子旁的装板底部下口,啃通木板,偷食粮食,一堆堆的木屑和老鼠屎,还有许多被瞌去米粒的谷壳散落一地,真让人可惜。爹发现后先是骂鼠一通,然后用桐油拌和松脂油和石灰将鼠洞补上。老鼠也十分狡猾,补了这里它就咬那里,防不胜防。爹就趁赶场(赶集)买点老鼠药。老鼠药有真有假,真的可毒死几只老鼠,若买到假药,等于给老鼠改善了生活。为了从根本上遏制鼠害,俺娘从朋友家抱养了一只花猫,老鼠才得以消停。真是一物降一物,万物相生相克,相互平衡。
粮仓是一家子心情的晴雨表。最快乐是秋天,粮食收获,粮仓充盈,告诉我们近期不用愁吃的。最烦恼的是夏天,粮仓见底,青黄不接,又得靠稀饭加洋芋、野菜充饥了。
粮仓不仅是家里贮存粮食的地方,仓顶还是我睡觉的地方。那时家里姊妹多,住房十分拥挤,我上小学后在仓顶上铺上稻草打了一个铺。虽然自己有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但每次睡觉、起床,上下木梯不是很方便。屋顶距仓顶很近,且是斜面,矮的那头没有人高,不注意就会撞头。夏天闷热蚊虫多,冬天风大较寒冷,如果晚上遇上大雨,雨滴“哒、哒、哒”地敲打瓦面,影响睡眠。上初中后,由于哥哥要定亲结婚,家里在屋门口新建了一栋三柱四旗的木房,我才有了一张属于自己能安身的床,结束了睡仓顶的历史。
20世纪80年代初,老家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庭生产经营获得了自主权。爹娘视土地为命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田、播种、插秧、除草、施肥,精耕细作。加上杂交水稻、杂交玉米等新品种、新技术的应用,粮食产量连年丰收,给国家交足公粮外,家里粮仓装满了粮食,实现了粮食自给有余。幺幺家另起了新屋,家里利用拆分老屋的木料,连着新屋竖了二排正屋,同时起了一间厢房,粮仓转移到了厢房里。20世纪80年代末,哥嫂为了更好地改善居住条件,在厢房前又建了一栋吊脚楼,将厨房、晒谷坪进行了扩容整修,粮仓移到了吊脚楼下,晒谷进仓更方便。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几十年过去了,爹娘早已离世,粮仓已闲置多年,但它还是那么令我眷恋。因为它不仅是储粮的实用建筑,更是先人们智慧的结晶和生活印记的载体,见证过荒年与丰年,承载过艰辛与希望,是乡村的风物、历史的见证、更是文化的传承。
责编:莫成
一审:莫成
二审:杨元崇
三审:张颐佳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关于我们
湘公网安备 4301050200037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