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武长
老家将树木通过传统手工锯解成可用木料的过程或方法，称为解料。20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家住房都是吊脚楼、板壁屋，无论是建造房屋还是制作家具，解料都是木工制作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在农闲时节，这一传统的加工技艺就成了老家一道亮丽的风景。“拉大锯，扯大锯，解木头，起楼房……”的儿歌描述的便是解料。
俗话说：“三年木匠当日锛，学会解料三早晨。”意思是说，学做木匠要当三年学徒，使用锛木基本上能现学现会，学会解料也不难，有三个早晨就够了。解料没有木匠那么高的技术含量，相对原始简单，但要学精也不那么容易。
解料是一种职业。一些地方有专门从事解料的师傅，被称之为解匠，干的虽是木工活，但它同木匠做工有差异。解匠将木料按需分解成木板、木方或木条，是木材加工第一车间。然后由木匠分门别类进行深入加工，如起屋、装屋、打家具等。
解料通常是二人搭档，工具并不复杂，主要有解锯，木马架、马钉、斧头、量尺和墨斗。解锯是解料的关键工具，由工字形木框架、两端各一个木把手、顶端一条粗绞绳和一个木撑子、底端一条长锯精巧组装而成。锯长五六尺，宽三四指，锯齿从中间向两边延伸，为交错倾斜的“V”字形，朝向两端，便于发力吃料。相传，其原型是由两千多年前鲁班所发明。
老家地处湘西大山深处，木材资源丰富。在大集体时代，无论是生产队起仓库或是社员起屋、做家具，全部使用的是木料。生产队为了节省解匠工资，几乎把男劳力都训练成了解料的能手，队上需要解料或社员家里解料都由他们承担。可以说，解料是老家山寨男人们必备的劳动技能。
我上小学时，因家里兄弟姊妹多，居住十分拥挤，爹娘决定新建一栋木房。地脚方、挂方、挑方、排扇方、椽桷、地楼板、天楼板、装板需要解料，家里无钱请解匠，难解的木方就请寨上的叔叔、老兄帮工，易解的椽桷、木板等爹和哥哥自己解，我在课余参与送饭、送水等服务工作，也就有了很多机会观摩解料的过程。我现在还记得，那年冬天，家里请了寨上的八位叔叔、哥哥在且枯垉上解料的情景。他们在我家中吃过早饭，出工上山，先在一块荒坪上架上四对齐腰高的大木马，再把已放蔫干截好整理光滑的枞树筒弹好墨线，抬上木马，钉上马抓。两人一锯，为了合手，自由组合，选择对手。然后检查锯子，看锯齿是否锋利，锯路是否均匀，发现问题，便用锉刀将齿锉光滑，用锯路钳调整好锯齿左右交错的齿距。然后两人分别站在木马的内外侧，斜着身，或左弓步，或右弓步，拿起解锯开始锯料。一拉一推，一抑一俯，送锯拉锯，循序渐进。“沙，沙一一沙，沙”的锯木声和“哼啊”“嗨啊”的哼和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锯齿沿着墨线慢慢地前行，细细的木屑随着拉锯不断地飞落，散发出馥郁芬芳的木香，沁人心脾。当锯进二三尺深时，他们便用木楔将木缝撑开，以减少锯片的摩擦阻力。锯了不一会儿，他们就满头是汗，脱掉外衣，继续拉锯。锯着，锯着，他们钉子汗长流，全身冒着热气。每当锯完一块木板，他们就会逮杯烟，喝口水，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又继续解下一块，周而复始。我站在一旁紧紧地盯着一点点前行的锯片看，一块块木板次第被锯下，感到好奇又兴奋，心中满是惊叹。
解料是技术活，要当解手必须经过训练。我上高中后的一个暑假，恰逢生产队新建一栋仓库，寨上的男劳力集中去解料。为了培养队上解料后备队伍，我和比我高一届的一位堂兄纳入训练对象，由我爹和一位大叔负责培训。他们先给我们简要地讲解了解料的基本流程和技术要领，然后将一筒已弹好墨线的杉树巅抬上木马，用马钉抓稳，就叫我俩试着下锯。我们各站木马一侧，手握锯柄，将锯齿对着墨线开锯。锯了好几次，都不能精准地锯着墨线入口，要么不在线上，要么入口歪斜。爹告诉我们：“凡事开头架势很重要，头开好了就能一顺百顺，顺顺当当。解料入口要从边角开始，瞄准墨线，撑平解锯，轻拉短推，待解锯线路形成后逐步加力。”然后，爹和大叔拿起解锯给我们示范，只见他们把锯齿对准木料一角的墨线，轻轻地推拉，锯条便稳稳地嵌入木中，有节奏地短拉短推几个来回，阈口就开好了。我们又接着拉锯，但锯条怎么都不听使唤，往往不跟墨线走，一时走上，一时走下，没锯几个回合已是大汗淋漓。爹和大叔叫我们停下，给我们说：“解料，讲究的是配合和协调。要专注墨线，动作要平稳，用力要均匀，要保持锯路平直。如果锯齿偏离墨线，要缓慢调整，避免剧烈改变方向。拉锯时要控制好节奏，拉时用劲，推时卸力，便于锯沫被锯齿带出飞向拉锯的一方，这样既能提高工效，又可平衡体力”。随后，他们手握锯柄，一拉一推，一推一拉，来来回回，推推拉拉，锯条沿着墨线，游走自如。“沙，沙一一沙，沙”的锯木声像一首欢快的交响曲，富有节拍。接着我们继续操练，锯条比原来稍微好掌控些，但锯架还是摇晃，锯路还是不直。一块板解完一看，料面凸凹不平，一段厚，一段薄，有的地方一边厚，一边薄，板料报废了。我们反反复复，多轮练习，连续学了两天，解了十几块木板，手渐渐地顺了，解料的基本技能掌握了。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我也就加入了寨上的解料队伍。
解料也是苦力活。山寨的木材主要是枞木、杉木、柏木，也有少量的椿木、板栗木等其他杂木。枞木主要用于起屋，杉木、柏木、椿木主要用于做家具，板栗树木是修建猪栏的好材料，建猪栏一般都用它。杉木材质疏松，易解，松木、柏木、椿木次之，板栗木材质紧密，解起来就十分费力。分板较薄容易解，寸板甚至几寸板解起来就难很多。窄板好解一些，解宽板费力多了。刚参加寨上解料时，大人们往往会照顾我们新手，安排相对容易解的。当然，有时遇上“硬骨头”也得啃。我高中刚毕业的那个春节期间，生产队放假，表哥家一蔸近百年两抱围粗的梨树被风吹倒，他截断整理好后，要我同他一起解成二寸多厚，五尺多长的桌面。因老梨树材质紧密坚硬，锯齿很难吃料，拉锯十分费力，尽管每进几寸，锉一下锯齿，紧一下木楔，还是很不见工。汗水流了一趟又一趟，衣服湿了一次又一次，渴了喝口水，累了逮杯烟，重复地拉锯推锯，单调而枯燥，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才解得一块木板。这种艰辛和坚韧，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深切体会。
解料的过程是技巧和力量的结合。要打好“拉锯战”，不仅需要耐心、恒心和力量，更需要搭档配合默契、协调一致、合拍合力、均匀用力。这样才能确保锯片沿着平直的墨线平稳前进，解出一块块厚薄一致、表面平顺的木板。我想，解料要注重配合、掌握平衡、齐心协力、行稳走直，那么我们做人、做事、生活、工作难道不是如此吗？
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我考学离开了家乡，从此告别了解料。20世纪八十年代初，老家传统的手工解料被速度快、质量好，省工、省时的锯木机所替代，再也难看到解料的场景。但解料这一蕴藏着劳动智慧和工匠精神的传统技艺、非物质文化遗产带给我们的启迪是不能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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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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