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宿慧:王村那些事儿①

2025-11-09 0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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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宿慧

我的村庄

外婆在世的时候,我一放暑假就会去王村古镇外婆家,我心里想着,我外婆家就是我妈家,那我妈家就是我自己家。因此,我完全无视舅舅的存在,丝毫没有做客的意思,我在那里度过了无忧无虑、肆无忌惮的童年。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湘西公路依山而建,大多滨水临崖,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中。从县城搭班车去王村,一路上峰峦叠嶂、石壁林立,汽车翻山越岭颠簸了将近3个小时,终于驶进了王村镇。我们在水井湾下车,沿着土路步行,路边溪水潺潺,脚边的水田里突然“呱”地一声蛙鸣,旅途的疲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我们脚下的步伐轻快,只一会儿工夫,就远远地望见吊脚楼的飞檐翘角在一片竹林掩映中渐现轮廓——外婆家到了!成家庄的第一户人家就是外婆家。我们飞奔了起来,内心涌动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表姐表哥又可以带着我们上山钻洞子、捉迷藏,下河沟捉鱼虾、钓青蛙喽!

外婆家的吊脚楼前是一块没有筑篱笆的草坪,从草坪前面下几道青石台阶就是这条小河沟。青石台阶旁一棵老杨柳树下,又渗出一口水井,井水汇入河沟,与河沟天然地连在一起。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在水井里洗衣服的人不间断。浣衣村姑们每人选一块光滑的大石头,那是最好的搓衣板。她们手里不停地忙活,嘴里不停地说笑,不一会儿,又拿起棒槌干脆利落地捶几下衣服,清脆的声音响彻溪谷。

王村姑娘媳妇个个能干麻溜,只要到了水边开始洗刷,啥烦恼都丟到了九霄云外。她们的欢声笑语、棒槌声,有时还加入小屁孩的嘻闹声,本来就很热闹了,这些小屁孩还要加演一出乐极生悲:玩水打湿了一身衣裳,立马屁股上就结结实实挨了几巴掌。刚刚才乐开了花,转眼就家伙上身了,先是把嘴张大张圆,一秒钟后才听见“哇啦”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正式开始,鼻涕和着眼泪,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乐极生悲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得意忘形之后,快乐总是那么短暂。

余光龙 摄

河沟的另一边,是一条贯穿几个山寨的土路,远近赶集的乡下人都会从这条路上来回经过,有时候来井边喝喝水歇歇脚,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这里聊上几句。因为这口井,外婆家门前成了全村人气最旺的黄金地段。

土路的这边是小河沟和水井,另一边就是一大片开阔的稻田,放眼过去,一大片绿色尽收眼底。夏日的晴天总有一阵阵长风吹过,带来无限惬意!风过稻田,稻浪翻涌,一波推着一波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下。在那里,两座青山巍巍挺立,中间形成一个V字型的山坳,那便是我目光所及的最远处了。那个V字形的山坳翻过去,后面还有什么呢?这是我想过无数次但从未得到答案的问题。

炎炎夏日,总能看到那个不怕晒也不怕吃苦的我在稻田里忙碌穿梭的身影,我要把蝗虫和蜻蜓捉满了一罐才肯回去,因为外婆说家里的鸡鸭吃了它们就会下蛋。小时候的我一到乡下就开始野蛮生长,伙着村里的孩子满山遍野地疯跑、撒野,得了个全村爬树第一名的头衔,徒手捉蜻蜓的功夫也在那时候练成。只要我妈不在,我就像脱缰的野马,尽情挥霍着自由,每天玩得天昏地暗!可舅舅每天都要朝我喊两嗓子:“要做作业啦!莫只晓得玩啦!”喊十次我才做一次。我外婆从不喊我做作业,但一到饭点准时喊我:“慧慧——快回来——吃饭了!”

芙蓉镇夜景(向飞卿 摄)

晚饭过后,舅舅准时收看新闻联播,接着就是电视连续剧。一台韶峰牌的黑白电视机,承包了乡村人晚间全部娱乐项目,有时候我们也会蹭两集武打片看看。外婆呢?从不见她看电视,她似乎也不需要娱乐,每天天刚朦朦亮,她就第一个起床,在灶火房煮好猪食,然后拎着猪食桶从后门轻巧地跳下一米多高的土坎,然后就听到猪圈里好几头猪打翻叉的声音,热闹又滑稽!每天黎明时分是外婆最忙碌的时候,到了黄昏全家人都吃饱喝足之后,就成了她最闲的时候。这个时候,她总是搬一把椅子,坐在门槛前,望着远处打哈欠,等待夜幕降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都是这样安静地坐着,坐在门槛前,坐在黄昏里,眼神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你甚至不知道她是望着空气,还是望着远山……

大地漆黑,天空深蓝,绵延的群山轮廓分明,白天里还远在天边,夜幕中已变得近在咫尺,当大地沉寂,万物都在黑暗中隐匿,只有它们清晰地站在你面前,巍峨、雄壮、挺拔!

看完电视剧也才八点多钟,舅舅就催我们睡觉了。有时候我会和外婆睡在一起,第二天清晨,又是天刚朦朦亮,外婆就起身了,坐在床上打了个哈欠,然后慢慢地穿衣、轻轻地推门出去,去到她的灶火房里……半睡半醒的我对发生的这一切了然于胸,外婆出去后,我又进入梦乡……直到睡够自然醒,就一骨碌爬起床,精彩的一天又开始啦!

王村人姓王那可是天经地义,成家庄也是王姓村庄,只其中有三家外姓人家,舅舅家姓孔,另有一家姓戴和一家姓李的。三家外姓人也都是王家人后代,曾祖辈上门入赘王家,世世代代的子孙就定居在这里。

从外婆家往里数第三家是王三妹家,论辈份我要叫王三妹三姨, 但她跟我同岁,我干脆也学别人叫他王三妹。我跟她玩的日子不算多,但却记忆深刻,是因为永娣姐姐家门前那棵桃花树。那棵树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因为我总爬不上去,多少次失败后,我只能站在树下仰望它的高大、枝繁叶茂。后来的某一天,我突然脚一蹬就爬上去了,站在上面,我第一次俯看树下的东西,再看四周的风景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真是好呀!我连忙跑去找王三妹,她比我还高,但她爬不上去。我招惹她追着我跑了几圈,追到桃树下,我身手敏捷地爬上去了,踩在树叉上高高地嘲笑她是我的手下败将。她仰头用力跳了几下,想拽我下来,够不着,就朝我吐口水,却忘记了口水的方向,她的口水又自由落体到她自己的鼻子上!树上的我差点笑岔了气,她气得直跺脚,双手叉腰骂我耍赖不敢下来。无赖的我看着树下无奈的她,别提多自豪了!我曾经仰望这棵树,现在我站在上面被人仰望。

后来我小学毕业,上了中学,十多年的光阴,埋头读书的我已经不会爬树,也渐渐忘了这棵树。直到成年后有一天,当我再次站在这棵桃树面前,我惊讶于它的矮小,它原来就这么矮,它怎么能这么矮?童年记忆中树的高大被现实打碎,我突然有些伤感。王三妹早已嫁人,生儿育女、洗衣做饭,重复着上一辈人的生活,我上了大学,装了一脑袋的知识,圆了我父母的梦,可我觉得自己这些年像梦游一样,再也找不到童年的那棵树。

每个人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应该都是童年吧!童年那些美好的场景,在我的后半生里常常出现在梦中。梦中的那棵树,还有梦中的那片荷塘……

王三妹家再往里上坡,就是王玲玲家。王玲玲家也有一个吊脚楼,不一样的是她家吊脚楼下面有一片漂亮的荷塘,盛夏时节,满池荷叶密实地盖过头顶,从中间探出头来的的那几朵莲蓬,让人馋得只流口水。王玲玲满头卷发,从不生气,像个笑眯眯的洋娃娃。他家的院子是一块水泥地,地上用木炭画满了各式各样丫头们爱玩的游戏一一跳房子。光滑的水泥地面,除了可以画房子让我们跳,还有一个用途,就是“抓籽儿”,就是在地上抓石头的游戏。因此,这块水泥地成了我们宝贵的游乐场,并且还是免费的。乡间体育项目还有跳皮筋、踢毽子、滚铁环、踩高脚……很幸运,我小时候都玩过。那时候,我们不懂什么叫体育锻炼,玩才是我们的第一需要。原始本能的需求,让我们在乡下日晒着、风吹着,健硕地长大。

王玲玲有个弟弟,叫王二扁,这么搞笑的名字是因为她妈生他的时候难产,貌似他的头被挤扁了,也有种说法是说他小时候睡觉把头睡扁了。总之,王二扁这个名字天生就是给他准备的。他有一个奇特的爱好:每天带领着一支五六个小孩组成的乐队,围着他家的荷塘一遍又一遍地转圈圈,转圈圈干什么?不知道他是在哪家的葬礼上,把道士先生唱的那一套学会了,找来一些破铜烂铁碎瓦片之类的物件,给他的伙计一人发一套,一起学着道士的模样煞有介事地敲起来,嘴里哼哼哈哈念叨着,哼几句又扯着嗓子高喊两声,阴阳怪气,却又抑扬顿挫,老远就能听见从他家荷塘传来阵阵摄人心魄的高腔!这小子头扁,爱好也偏,都以为他长大了会干这一行,没想到他后来长着长着,头也长圆了,居然考上了医科大学,毕业后正儿八经当了个救死扶伤的医生。他姐姐运气也不错,找了个头脑灵活的湖北小伙在王村镇上做起了生意,小两口经营有道加上人又和气,挣了钱又在街边盖了个大房子开起了酒店,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成家庄离镇上不远,下一里路的缓坡就到了!镇上就一条马路,长长的自北向南,一路下坡,下到最低处就到了王村码头。因此王村人把上街赶集叫做“下街”,我每次说“上街去喽!”,就会被人笑话:“一听就是永顺城来的,把‘下街’说成是‘上街’!”可我也一样奇怪:王村人干嘛要把“上街”说成是“下街”呢?真奇怪!

流经永顺城的猛洞河汇集了古溪州一带好几条支流,在王村以北并入酉水,酉水再穿过十几里幽深绝壁,到了王村码头,河面一下子开阔起来,这里自古就是楚蜀通津的水路要塞,商贾如织的繁华延续了千年,最热闹的集市也就是从码头开始,沿台阶拾级而上,两边是密密麻麻的商铺。这些商铺实际上是建在悬崖峭壁上的。峭壁上另有一条营盘溪从更高的远处蜿蜒而来,缓缓地流经镇上各个村寨,到了下游,地势越来越低,水流越来越急,流到此处断壁,一倾而下汇入酉水大河,形成了气势磅礴的三级瀑布。从码头往上看,集市的房屋都挂在瀑布上,从更远的河对岸看过来,整个王村镇都挂在了瀑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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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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