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宿慧:王村那些事儿②

2025-11-10 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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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宿慧

孩子们的战争

在王村,孩子们的战争从未停止过。舅舅家三个孩子,两个姐姐,最小的是表哥。二表姐性格温和,从不招惹表哥,喜欢带着我玩。大表姐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与我年龄差距也大,所以跟她玩得少。仅有的几次我当了她的跟屁虫,全都是跟着她逃难躲灾的事。可怜的大表姐,有一次不幸得罪了她那个得理不饶人的弟弟,被追得满屋跑。趁表哥没注意,大表姐拉上我,蹑手蹑脚地躲到了谷仓后面的小厢房,没料到关门的时候,老木门“吱呀”一声响了!大表姐几乎屏住了呼吸,向我比手指,示意我也不要出声,我的心脏快要扑通扑通跳出来了!没过多久,就听到表哥在窗外像轰炸机一样开骂了:“孔丽!你这个该死的瘟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躲在里面,乌龟王八蛋!有本事你别出来,出来我要打死你!”真是凶神恶煞呀!我都开始害怕了,不知道表姐的恐惧有多深!被骂了一会儿,表姐始终不出声,身体紧紧地贴在板壁上。又过了一会儿,雨点般的石子从窗户缝扔了进来,伴着石子,又是一阵谩骂……

当一个人陷入恐惧的深渊,身边有另一个人的陪伴和看见,她的恐惧立马削减,这应该是大表姐要拉上我的原因吧。在没有人给她撑腰的日子里,我是那个愿意无条件地陪伴她、看到她的脆弱不堪,也绝不会笑话她的小孩,我有幸充当了这样的角色。

在我家也是姐弟组合,我妈心里自有一杆秤,谁的年龄小,她心里的砝码就加在谁那边。在家里事事都是我让着弟弟,他已经习惯了,每次到了舅舅家,头几个小时他和表哥先打一架再说。两个小祖宗谁也不让谁,都是家里的幺儿子,我凭什么要让你?刚一进门,为争一把玩具枪,两人扭打在了一起,难解难分,表哥毕竟年长几岁,力气更大些,最后把弟弟脸上抓得稀烂,枪仍然归他自己。我妈一边心疼弟弟,一边数落我表哥:“大的也不知道让小的!太不像话了!”我还真佩服弟弟的勇敢,明摆着实力悬殊也敢拼了命去争,光荣负伤也在所不惜。还有表哥,我管你是谁,我要用力量捍卫我自己的东西!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战争不可避免。

我还有个隔房的舅舅,住在王村电影院职工宿舍里,他家有三朵金花,老大叫孔大平,老二叫孔二平,老三叫孔三平,三姐妹长一个样,还都剪同一个发型,三人并排往那儿一站,除了型号有大小,其它都一样,活像码头玩具摊上摆着的俄罗斯套娃。记得那天是爸妈第一次带我和弟弟去他家做客,舅舅、舅妈特别热情,老早就准备了一大桌饭菜,上桌吃饭时三姐妹亮出了他们的宝贝——叉子!不多不少,一人一把,仅此三把。吃饭居然不用筷子和勺子,还可以用叉子?!我和弟弟眼睛一亮,都想要尝尝用叉子吃饭是什么味道。舅舅心里也有一杆秤:主人要让客人。于是,他开始劝说三个平,从最大的开始,大平立马就让出了叉子;二平死活不肯,被舅舅横着抱出去打了一顿,最后饭也没吃成;三平因为年龄小,幸免于难;我和弟弟因为是客人,如愿以偿。

没多久,三个平就忘记了伤心事,带我和弟弟去他们大院里翻墙,先是踩着一堆废弃杂物翻过了一道围墙,然后钻过一个门,再穿过狭长的走廊,突然闯进一个黑压压的大厅,漆黑一片里好像坐满了人,但人很安静,只有正前方一张巨大的幕布上:一个衣着华丽的美貌女子披头散发地在前面哭着、跑着、喊救命,后面一个拿剑的男子怒气冲冲,穷追不舍,两边劝阻的丫鬟和老婆婆跟了一堆,他们穿过一道道曲折回廊,穿过假山石、芭蕉树,穿过竹林。好热闹!原来这就是放电影啊!我被吸引了,继续盯着大荧幕,镜头来到了一间古雅的大房子里,一个满身富贵的慈祥老太太坐在正中央,那美貌女子扑上去跪倒在地,哭得比刚才更大声了,随后那拿剑的男子也追了进来……

那时我还不知道当天的电影就是87版电视剧《红楼梦》其中一段,王村影院把刚拍完的电视剧搬上大荧幕,让王村观众过了把瘾,邓婕饰演的王熙凤形象,从此烙定在人们心中。由于全体演员演技都太好,也让7岁的我第一次看戏就入了戏:大人们打起架来这么大阵仗啊,鸡飞狗跳的,也不知为了争抢什么!说的那些话,好像谁都有理,分不清谁对谁错,真没看懂。我哪里知道,小孩有小孩的战争,大人也有大人的战争。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们生活的世界有温暖、有情和义,也有欺骗、冷漠和恶意。大千世界的巨幕里,芸芸众生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又一幕鸡飞狗跳、剑拔弩张的大戏。

在我长大后的很多年里,我还一直把王村当作我的家乡,把成家庄当作我自己的村庄,把舅舅家当作我妈家。后来外婆离世,再后来我妈也走了,成家庄的舅舅家不再是以前那个我可以随心所欲踏足的地方。那一大片绿色的稻田被移民来的房屋填满,从舅舅家门口再也望不到那个V字形的山坳;老杨柳树下渗出的水井消失了;水草丛生、鱼虾成群的小河沟也不见了,只剩下一道水泥路下狭窄的沟渠。如今儿孙满堂的舅舅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会关心我作业的舅舅,没了我妈的孔氏家族就像是隔断了血脉,和我渐渐疏离。去年,舅舅把住了几代人的老木房子推倒,要盖一栋三层楼的新房子。在推倒之前,表哥给我拍了最后一个老房子的视频。吊脚楼上我和外婆拍过一张合照,背景是后面那棵枇杷树,那是我和外婆唯一的一张合照。眼看吊脚楼是保不住了,我只能恳求舅舅留下那棵枇杷树,最终也只有那棵枇杷树保住了。

小时候的玩伴,如今有的天各一方,此生再无相见之日,有的虽相隔不远,却也在长大后相见不识。那些曾经被我喊过姨妈、舅妈的乡亲们,已然年华老去,不再有儿时见到的那般慈爱。各自不同的境遇、经年累月的沧桑,造成我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不知道,在他们心中,是否还记得小时候那个顽皮又可爱的慧慧,但在我心里,那些长辈、那些伙伴,他们的笑容始终定格在那里。

为何我对这里的山水风物、人世浮华如此牵绊?那是因为我身体里流淌着的血脉,有一半来自这里。每当想起这里的人事物,我的血脉便开始涌动。我的这一半血脉传承自另一个人,经由她,我才来到这个世界。她是一个跟我完全不同经历、不同性格的女强人,由于某种最深的缘分,我们捆绑在一起,成了这一世的母女。

她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小小年纪便遇上全国大饥荒,挨饿受冻成了家常便饭,可她仍然乐观开朗,对幸福生活心生向往。冰天雪地里,她光着脚丫被哥哥扔在上学的路上,冰冷刺骨时还牵挂着那个没心没肺的哥哥。17岁那年,她用努力攒下的5分钱从镇上买了一碗她父亲最爱吃的甜酒捧在手心里,迫不及待跑回家要送给病重的父亲吃,却在家门口看到棺木被抬了进来!父亲没了,那个最喜欢夸她了不起的父亲没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剜心之痛。同年,她被诊断出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因此被拒大学门槛之外,同时医生还给她下了判决书——需终生服药,且不能生育。听到这样的噩耗,她也许有那么一瞬间的绝望,可天生豁达如她,被命运逼至绝境时,也从未丧失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在她24岁那年,奇迹发生了。当她不小心触碰到掉落半空的高压电线,超强的高压电流闪电般击穿她的身体,在她心脏的位置燃起一团绿色的光焰!目击者用干木棍拨开高压电线,发现她除了手背上轻微烫伤,整个人竟是毫发无损。不久后,医生发现她的绝症不治而愈!不能生育的宿命被改写,她后来结婚生子、振兴家业,用勤劳、智慧和坚韧走完了她不同凡响的一生。

与她共处同一时代的三十多个年头,我亲眼见证了她的诸多事迹,而在我出生之前,那段发生在王村只属于她的故事,我只能通过旁人的口述和她自己生前的回忆来拼凑。我无法去经历一遍她经历过的生活,无法一一喜欢她喜欢的,憎恨她憎恨的,我们有太多的不一样,我本以为我们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然而……在她离开我多年以后,终于,我发现,看似柔弱的我早就义无反顾地继承了她骨子里最核心的精神,同时,她那些被封藏的、从来不曾触碰的有关伤痛的记忆,也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流淌在我的血脉里。原来,隐藏在基因里的密码竟如此强大,原来,我曾经以为的都是幻觉,真正的我一直在用她的方式来对待这个世界,喜欢着她的喜欢,厌恶着她的厌恶,并一直飞蛾扑火般地以成为她的方式靠近她。

每当我走在王村的大街小巷,我就知道我在踏着她的足迹,这是生她养她的地方,这里的青山绿水、码头街坊都见过她,都曾被她感动、为她骄傲,并永远记住了她——那个聪慧能干、深明大义的女子!

责编: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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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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