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一河鼓声

文/石文斌  

八月的晨光在能溪河面铺开，薄雾里还氤氲着昨夜的湿意。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泸溪县白羊溪乡的汉子们抬着新漆的龙舟走向河滩，船首的彩绘在晨光中鲜亮夺目。

“咚咚锵——”山坳里骤然响起的鼓声穿透雾气，惊起岸边几只白鹭。河面应声荡开涟漪，几片浮萍打着转儿散开。就在这刹那，杨官成双手一托，龙首划出一道弧线没入水中，溅起的水珠在朝阳下折射出七彩的光。他望着随波起伏的龙头，突然记起一位老艄公的话：“真正的鼓点，能让河水都跟着起舞。”

此刻的能溪河，仿佛真的听懂了这鼓声的召唤。

山鼓催舟

泸溪县中部，翻坡过溪，穿山入林,总有一种声音不绝于耳。

高扬如大风起兮，山呼海啸；低伏若和风细雨，水漫长堤。

山锣鼓一出场，锣声鼓声如巨龙在山窝里交错回旋，搅起层层气浪，一圈圈地往前翻涌。山谷是天然的回音壁，喊醒了所有沉睡的灵魂。山这头敲响，声音却从山那头传来。锣鼓声气焰喧腾，隔远了听却有一山响万山应的回旋。

沉寂多年的山锣鼓，今日又在白羊溪响起。鼓手紧咬烟杆，双臂挥动如风，木槌重重落在鼓面上。咚咚锵——咚咚咚——，浑厚的声音在山谷间荡开，惊起林间飞鸟。声浪撞上对面的石壁，又折回来，一声鼓响，满山回应。

那截发白的旧缆绳仍在歪脖柳上晃荡，像在数日子。三十年风吹日晒，麻纤维早已松散，却仍倔强地系着往昔。临秋时节，山锣鼓猛然炸响，惊得绳结簌簌抖落陈年的棕屑。

这时，鞭炮声响起，与锣鼓声交相和鸣。不知何处刮来一阵风，半空中云层翻涌，似大雁排阵南飞。

平静的水面骤然沸腾，桡片劈开的浪花里翻出沉底的菖蒲残叶，仿佛这条沉寂多年的河流终于等到了唤醒它的鼓点。岸上老老少少的吆喝声撞在崖壁间，惊起白鹭掠过翡翠色的水面。

鼓手高举木槌，鼓声大作。神情凝重，手起槌落，鼓点急雨般密集，随后铛、钹、锣相继敲响。

许久未闻如此沸腾的锣鼓声了。鼓点急促如骤雨，锣声清越似裂帛，在山谷间交织回荡。连那些看惯了热闹的白羊溪老人都说，这是他们这些年见过最欢腾的场面。

众人拾柴

“驾飞龙兮北征，横大江兮扬灵”，屈原笔下的沅水龙舟，承载着两千多年的文化记忆。在泸溪县白羊溪乡，虽然端午时节尚未响起龙舟竞渡的鼓点，但乡亲们聚在一起时，总会说起对龙舟的向往。“要是我们这儿也能赛龙舟该多好”，这样的念叨一年比一年多。正是这份朴素的心愿，龙舟文化今年在这片土地上焕发新生的开始。

在泸溪县白羊溪乡，如今流传着一句话：“练在能溪，赛在武溪”。能溪河作为武水支流，河道蜿蜒狭窄，最宽处不足30米，仅适合平日龙舟训练。而真正竞渡需转战30公里外的武溪镇武水主河道——那里水面宽度超100多米，经年累月冲刷形成的自然赛道，成为方圆百里龙舟队的“天然竞技场”。

这种“训练无赛场”的困境，反而催生了独特的端午迁徙景观，每逢五龙节，各寨龙舟队抬着裹红布的龙首，沿山间公路徒步两小时抵达竞渡点。

夏日午后，李华炳老人院里的大树在地面投下斑驳阴凉。树下的棋盘上，几颗磨得发亮的棋子散落其间。

老人斟茶的手有些抖，茶水在杯里打着旋儿。

他眼角的皱纹里，流淌着往昔的岁月，目光中闪烁着不灭的期许。

“年轻时啊，没赶上划龙舟的好时候，”老人摩挲着茶杯，望着院外悠悠说道，“可这份念想，在心里头藏了几十年。”茶汤在杯中轻轻荡漾，倒映着斑驳的光影。“如今这把老骨头，是撑不起龙舟的力道喽。”他摇摇头，眼角却舒展开欣慰的纹路，“不过看着你们这些后生，白羊溪的龙舟文化，定能一代代传下去，越划越红火。”

茶盏里的水汽氤氲上升，在八月的暑气中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杨清松将玻璃杯轻放在竹茶几上，他声音沉稳：“这次乡里‘龙腾泸溪·激情村舟’赛，我认捐一万元。”

话音方落，粟云建、杨宏伟、杨元乾、杨冬、杨顺富、孙仲相、张光军、覃顺生相继回应。万元、五千元……这些数额在茶香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能溪河畔的鹅卵石般实在。

李华炳老人慈祥的面庞浮现欣慰之色，指尖轻抚着茶杯上岁月的痕迹。他望着这群自告奋勇担起传承重任的年轻人，仿佛看见龙舟划破水面的粼粼波光。远处的能溪河水声潺潺，仿佛与茶盏中的涟漪遥相呼应。

几位年轻人的举动，竟似一粒火种，点燃了整个乡野的赤诚。

白羊溪、云上、毛坪、周家寨、马入田、麻溪、马王溪、排口八个村子的微信群此起彼伏，在外务工或工作的人员纷纷解囊；邻镇潭溪的土麻寨、潭溪口、小章三个龙舟队及个体经营户也纷纷认捐物资；连千里之外的长沙坚义学校也汇来一万元助阵。这龙舟，不再是几根木头拼成的船，倒成了四里八乡捧出的赤子之心。

八月的日头毒，晒得船板发烫。村民杨小军、陈风华、周芳翔撂下工地活计，天天来河滩报到。“所里值班表我都调好了，训练日保证准点到。”杨云强把辅警制服叠放在岸边石头上，挽起裤腿就跳进浅滩，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中学生高明发、高元华，每到周末准能看到他们晒得通红的脸，虽然动作还不够纯熟，但那股认真劲让岸边的乡亲们都竖起大拇指。

教练杨清元站在浅水区，耐心指导着每个队员的架势。艄公杨官成穿着靛蓝色的旧布衫，正蹲在岸边整理缆绳，不时抬头看看年轻人的训练情况，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欣慰的笑意。

沅水龙吟

天刚蒙蒙亮，洞河水面泛着淡青色的雾霭。

杨清元教练的洪亮嗓音在河面上传开：“收腰，提肘，注意节奏——”二十二支木桨同时入水，激起的水珠在熹微晨光中碎成银星。

白羊溪乡党委书记杨英早早来到赛场，“这是我们白羊溪的龙舟第一次参加全县联赛，要划出白羊溪的精气神来！”

这条由八个村寨共同托起的龙舟，此刻正如离弦之箭，等待着破晓时刻的出发令。

看啊！他们挥桡的姿态，像极天硚山的岩鹰展翅。二十二双手臂绷紧，便成了一道劈开武水的刃。那桡片翻飞时溅起的水珠，在半空中凝成一条晶莹的弧线，如同土家姑娘蜡染布上甩落的银丝。500米的短途冲刺，快得像一阵贴着水面掠过的山风；两千米的耐力角逐，韧得像一条穿过武陵群峰的溪涧。

白羊溪的龙舟，不靠纤绳雕饰，不靠彩漆装点，它的美藏在每一道木纹里——舟身是百年老杉的骨骼，龙骨是苗岭栎木的倔强，龙首昂起的角度，恰似土家汉子酒酣时仰天的轮廓。鼓手的节拍，是摇船人催撸歌声在血管里的回响；舵手的眼神中，沉淀着盘瓠神话留下的坚韧。二十二支木桨劈波斩浪，黝黑的船身上溅起的水花，都是苗族先民传承的星火。这条杉木雕琢的龙舟，早已超越了比赛本身——它是能溪河水养育的精灵，是八寨儿女用汗水浇灌的生命图腾。

比赛时的武水两岸，连空气都是沸腾的。岸边包着头帕的阿婆，踮着脚挥舞菜盆子助威，仿佛那坛里装的是整个苗疆的火；穿蜡染花裙的姑娘，把糯米粑粑抛向河中，如同在祭水神的仪式里添一把人间烟火。

白羊溪的第四名，彰显的是山的魂、水的魄、人的血性。在200米短途冲刺中绷成利刃；500米直道角逐，桡片甩出的水弧如同土家蜡染的银丝；2000米耐力较量时，杨小军、陈风华肋骨断裂仍紧攥船桨。

赛后，汉子们肩扛龙舟回村，如同迎回凯旋的英雄。众乡亲杀了猪，早已备好泡汤肉和美酒。泡汤肉的鲜美伴着酒的浓香，在晒谷场上久久不散。有人高举酒碗仰头畅饮：“来年定要把武水搅得更欢！”

这豪迈的誓言在乡间激起阵阵回响。围观的老人们频频点头。今年的龙舟首航，为白羊溪乡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待到明年泸溪龙舟赛，武水两岸的鼓点必将更加响亮，这份传承千年的热血，定会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这奔腾的龙舟盛会赋予我深刻的启示：那响彻山谷的锣鼓声教会我，基层工作要有“击鼓催征”的魄力，让好政策如声浪般在山间回荡；乡亲们自发筹资出力的场景昭示着，乡村振兴需凝聚乡贤、游子、邻里的合力，像二十二支木桨般同频共振；而龙舟健儿们“断骨不卸桨”的坚韧更提醒我们，面对发展难题当有“逆水行舟”的担当。新时代的基层治理，就是要让传统文化滋养出的团结精神、拼搏意志，转化为共建美好家园的磅礴力量。

作者：石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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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