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印
外甥给我打电话,说他爹几天前忽然头晕,恶心,到县医院查了,没住院,医生只开了些药后,没说别的,只说从现在开始千万别喝酒了。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姐夫已和我家行走了50年,很少听说他生过病,所以我感到有些不安。姐夫第一次到我家来时我才12岁,那时他一米七五的个头,脸庞虽被强烈的阳光抹去了光泽,肩膀甚至有些黝黑,但两脚生风精神抖擞充满了青春活力。后来我父亲非常喜欢他,是因为他们父婿俩都是酒鬼,所以“臭味相投”。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岁月,温饱仍然是很多农民最头疼的问题,对于好酒之人能有酒喝自然是难得的口福。尽管那时很穷,姐夫每次来我家,别的可以不带,但不能不带两斤白酒。
我父亲一辈子好酒,但最令我遗憾的是他穷了一辈子,所以一辈子没有足够的酒喝。
父亲在世时的日子买酒钱全靠卖柴,那年月人们最无奈的是温饱,所以土地里种植的全是吃的。父亲千辛万苦将一担柴挑到集上能卖两块钱,当时的苞谷酒(有时甚至是蕨根酒或红苕酒)一斤6毛钱,父亲每次卖一担柴只能换到3斤酒,另就只能买几盒火柴,几粒糖果(那年月火柴两分钱一盒,水果糖一分钱一粒)。
父亲平日里不拘颜笑,总是板着一张冰冷的面孔,仿佛这生活中他看什么都不顺眼,我常常望而生畏;而当姐夫每次来我家,父亲就格外高兴,他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姐夫给他带得有酒。
那时候的酒是纯的,不存在勾兑。苞谷酒醇香余味绵长;蕨根酒虽有酒味但去不掉苦涩;红苕酒虽酒味十足但难免腐臭,嗜酒之人只要拧开酒瓶盖或酒罐盖一闻气味便知酿酒的原料。姐夫家在县城边上,离县国营酒厂近,买酒条件好。县国营酒厂所用的酿酒原料比乡下的小酒坊讲究,所以姐夫每次带来的都是苞谷酒,父亲自然喜形于色。
常常是这样,父婿俩一端起酒碗,就天南地北地讲过去。因为1970年我们县在酉水河上游三元乡地段兴修水电站,全县每个生产小队要抽调了一位民工,父亲生来老实巴交,队长派他去,他不敢说二话;姐夫当年是个年轻小伙子,他13岁时就没了娘,一哥一姐都成家另过,他和父亲朝夕相处,总觉得无聊,于是争着要去工地。那年他才16岁,生产队看他年纪小,在队里挣工分不划算,但到电站工地却能顶一个名额,巴望不得;恰好工地需要临时电工,越年轻越好,他如愿以偿。因为父婿同时在电站工地干过两年,于是他们在饭桌上倾诉在电站工地的辉煌岁月。父亲念念不忘他在兴修电站时多次拿到奖状的经历;姐夫洋洋得意吹嘘当年在电工班混得如何的风生水起;父亲一时兴起时就要背诵一段“老三篇”(即《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姐夫就兴致勃勃地阔论将来电气化的前景。但他们父婿最终的归宿到后来却是共同的遗憾——当电站竣工之后,因为电站上班不准喝酒,因为父亲热恋故土,他宁愿放弃看守闸门的差事,也要回到家人的身边,继续卖柴换酒的生活,苦度那贫困艰难的日子;姐夫也因为阴差阳错,最终没能转为正式电工而回到了他原来的生产队。
父亲酒量大,半斤酒下肚,脸虽有些微红但手一点不抖;姐夫酒量不如父亲,喝过半斤后就有些摇头晃脑,凡到如此程度,父婿俩就恋恋不舍地刹车,因为没有那么多能让他们烂醉如泥的酒——贫穷,曾经夺走了许许多多的人们能吃能喝的宝贵时光。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到了1988年7月,那时我已成家,此时的家境渐渐好转,父亲68岁的生日那天,我用塑料桶买了20斤苞谷酒,让他同姐夫一起尽情地喝。后来父婿都醉得一塌糊涂,父亲在醉得不省人事前总是胡乱地喃喃:“喝够了,喝够了……”此后的日子,父亲每喝必醉,醉后就胡言乱语,有时甚至骂天骂地。有一次骂得一家老小惶惶不安时,我就忍不住砸乱了几个空酒瓶,听到空酒瓶被砸的声响,父亲的骂声戛然而止。自那以后,父亲喝醉酒后虽不再乱发酒疯,但总是愤愤不平地蒙头昏睡。后来我感觉出父亲喝醉后借酒力发泄的愤怒,是因为过去的贫穷没能满足他的酒量,而如今有酒喝了他又能喝多少呢!
凡事有先兆,父亲在68岁生日喝醉酒后连说的“喝够了,喝够了……”就是人生在世时无意间说出的断头话,后来的事实实实在在地证明了这一点。1989年农历正月的某一天,他白天还精神抖擞地在田间劳动,吃过晚饭后,他走进火塘拿来长杆烟斗正坐下来准备抽烟,忽然,他的头如中风似地晃动起来,握着烟斗的左手也随之摇晃,右手仿佛是要抓住什么,只一会工夫,父亲就与世长辞了。若干年后,生活富裕了,我就常想,假如父亲当年不走,还能多活一些年头,他随时可以把酒当水喝。但人的命运是不能假设的,这是无法弥补的遗憾。当父亲的新坟垒起之后,姐夫在一只大碗里满满地倒上了白酒,双手将酒碗端起来放上坟头,然后双手合拢毕恭毕敬地鞠躬三下,作完长揖之后,他左手再次端起酒碗,让白酒一丝丝地流向了坟头。
我与酒无缘,喝上三两口就头昏脑涨,在这一点上我没有接好父亲的班,于是姐夫再来我家的时候他就没有人陪喝。但姐夫是一个大半辈子随便惯了的人,只要我家里有酒,他一个人随便喝个几杯乐得自在,吃饭之后该干啥干啥,长此以往30多年。
我从小姐夫就喜欢我,也许这就是缘分。我有求于姐夫的事,他总是有求必应,他对我的帮助一直是我的幸运。1991年,我患了一场大病后,家庭劳力严重缺乏,姐夫便来帮我,无论是拿锄头掏土,无论是肩挑背负,哪怕是三伏天大汗淋漓,他总是不辞劳苦。
此后的若干年,我奋力拼搏,拥抱时代发展契机创办了百亩家庭农场,家庭经济因此蒸蒸日上,不再为温饱而发愁;加上我高中毕业走上社会后一直坚持业余自学文学创作,中年时期发表了几十万字的纯文学作品,还与几位文友一起自筹资金创办了一份大型纯文学内部交流资料《农民文学》并担任主编,作为公益文化回报社会。因此我的事迹曾被湖南卫视《乡村发现》栏目,《民族论坛》《湖南日报》《农民日报》《中国作家网》等媒体专题报道。
人到中年在社会上混出了一点小小的名气,社交圈子也因此不断地扩大起来,于是朋友间的来往应酬免不了存酒和相互送酒;再加上有时参加征文比赛活动,举办方不但奖励现金,还奖一壶酒,于是家里的存酒就慢慢地多起来。凡姐夫来我家,我就拿最好的酒给他喝,自然,他高兴。现在,姐夫的身体健康出了问题,说是不能喝酒了,我很遗憾。几个月前州文联的老领导来大灵山上观光,顺便给我带了几瓶内供茅台,我给姐夫还留了一瓶——我期盼姐夫早日康复还能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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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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