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被钟声遗忘的码头——浦市商镇百年叙事

2025-12-22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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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秀根 图/邓和生

如今,凤凰古城游人如织,乾州灯火璀璨,古丈茶香远扬——湘西的山水人文正焕发夺目光彩。这条串联张家界、永顺、古丈、乾州与凤凰的黄金旅游带,宛如武陵山脉孕育的翡翠珠链,在现代与传统的光影交织中熠熠生辉。用当下时髦的网络词语说,真是“好city啊”!

人们从不同的地方涌来,奔乾城,逛凤凰。而往昔那座能让人沉醉梦中的小镇,如今却静静偎在沅水的臂弯里,像一册被时光遗忘的诗集。

微风拂过镇中电线和树丫,发出呜咽般的低吟。昔日的喧闹与辉煌已然褪色,它不再是湘西的封面,只在时光的雨水里渐渐斑驳,悄然隐入岁月的背景。

然让人不得不承认:这座沉睡了六百多年的明清时期“古商城”,也曾经派头过,鼎盛时期拥有十省三府的“同乡会馆”、三家银行、七户钱庄、五户典当、九家油号、四户瓷庄,还有三座洋行。形成了这边城内万商云集,河那边千舸蚁聚的景象。

可知否?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曾拥有三座兵营,十二处城门,二十多处货运码头,四十五条巷弄,七十二座庵堂寺庙,数以百计的全是清一色的洪江杉木做成的烽火墙“窨子屋”以及古戏楼、作坊等建筑群。同时还拥有“四井八桥三条主街”。四井即上方寺井、烈母弄井、四方井、龙珠井;八桥即虹桥、新桥、三眼桥、五眼桥、仙人桥、印家桥、四方井桥、烈母弄桥;三条主街即河街、正街和后街。这成为解读浦市脉络的重要线索。

昔日因繁华而被誉为“小南京”的地方,还出了台湾基隆要塞司令姚祖隆、“湖南的唐伯虎”廖名缙及生活过沐英、吴三桂、郑朝柱、石达开、贺龙、刘峙、沈从文、抗日名将李奇亨、宋哲和“秋瑾式女英雄”姚鉴雪等一大批名人,还有当地人口中流传的和尚、张长手、李长脚、阴剪陈等奇人术士。

每途经这座古镇,总逢沅水枯瘦的时节。河水敛了声息,古镇便愈发静了。眼前的水流慵懒,殊不知当年,它曾是载着山货疾驰的水上驿道。这便是浦市——千年岁月沉淀的名姓,只轻轻一念,齿颊间便漫起铜锈与茶香。

据《重修浦峰寺佛寿殿碑记》中称:“沅陵西南境有浦市,两岸之间,烟火万家,商贾辐辏,舟楫络绎,故一大都会也……。”

昔日,她与茶峒(现边城)、王村(现芙蓉镇)、里耶并称湘西四大名镇,她原名叫“浦口”、“浦阳”,明朝时,在我先祖陈明辅写的《陈家山记》中有记载。

高高风火墙,宽大窨子屋,古老绣楼,深深巷弄,像一面历史镜子把过往照得透亮。

古镇原本是县辖下一个小镇,正因为市面繁华,商业兴旺,所以称“市”。赞其“自古商航连海口,从来官道达长安”一点也不过分。

民间还传,南宋时,古镇浦市曾与泸溪争过县府,一老道从浦市当江洲和泸溪楠木洲各取出同样多土,当江洲土先称重,可称到楠木洲土时,却被人做了手脚。

古镇一大早,便有人开始吆喝:大码头大蒜,大根大根滴一个大字出现dadaitai三种读音可见浦市人独特的调调,更说明他们祖籍来源不同之地,那种水边上生长出的丰富语言,真的是韵味十足。

镇上虽然不赶集,但“商交”好,一大早,当多数人还处于睡眼蒙眬时,浦市街上便传来潮水般吵闹声,接着,开张早餐店便飘出一阵阵诱人香气,闻着了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及浓浓豆浆味,油条在油锅里调皮翻滚,香味早飘到小镇上空,布皮店里还不时有甜甜打招呼声,含糖量极高,过路人不掏钱买点真不好意思离开。特别是那弹棉花匠手里,断断续续传来是一声声叫起的春愁,如睡在床上,慢慢细品,滋味各不相同。

到中午,街面上,士农工商、男女老幼购物,叫卖,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茶馆里,人们一边喝茶,一边扯起“龙门阵”来,那叫一个“热闹”。至于龙门阵深和浅、实和虚不重要,人们流口水津津乐道的是在乎那种醉人意境。

小镇的美丽还源自景色秀丽和历史厚重,来到小镇,不可错过的便是这里的寺庙、巷弄和水码头 。

因庙宇棋布、巷陌纵横、埠头林立,这方古镇曾位列湘西三多之冠。诸多梵刹中,江东寺(亦称浦峰寺)居首,次为上方寺、再次为兴隆寺,皆在烟雨飞檐间,默数沅水千年。

先说江东寺,它起初原名叫浦市天云山石林精舍,位于现浦市镇。由于沅江常出现洪水泛滥,对浦峰寺构成威胁,宋朝时将其迁往江东(现属辰溪县孝坪镇江东村)更名“江东寺”。

浦峰寺系沅水流域三大古寺之一,即辰溪丹山寺、辰州龙兴寺和浦市浦峰寺,浦峰寺到底建于何时已不可考,但从寺中丹桂树干的粗细大致推断树龄不下千年,应为唐代。据记载:以前该寺左右有修竹,寺后古松参天高拔挺立,寺踞于平畴岗峦之上,雄伟壮丽。寺前麻石子铺成岩坪约十方丈,有石级通达河边,便利施主香客乘船登舟。

寺门额书“浦峰禅寺”,平日里,正门常不开,出入皆走东西两侧门,只到做大佛会时才开正门,个中原委,我想只有住持心里才清楚。入门后是一宽阔岩坪,岩坪左右不知当年是谁植金桂、银桂各一株,树高处一人合抱,可谓“千年老桂”、“ 桂中上品”、“镇寺之宝”。

中秋盛花之时,香飘泸溪辰溪沅陵三县。东西两厢是寺僧禅房,供僧人们打坐、诵经用。听当地老人介绍:以前过岩坪后,有一尊石砌丹犀,长约六丈,宽一丈,做得惟妙惟肖,甚是精致,但后来看不到了,不知毁于谁人之手?

现江东寺还有一株石榴,据传乃光绪年所植,如今树龄有一百多年了,每年结石榴可盛满两箩筐,足有70多公斤,金桂、银桂飘香时,石榴也几乎同时熟了,石榴朝阳面透出胭脂红色,背阴面果皮橙黄,像打了蜡一样散发着光。熟透的石榴会裂开一道口子,这是熟透的籽粒撑破了果皮所致,露出了晶莹剔透的石榴籽。越三级石阶才达正殿,大雄宝殿威严、阴森,为双层木构建筑,高10余米,殿内保存明清时期佛教造像及楹联。

从沅水河中船上远远看去,仿佛能看见大雄宝殿中如来佛端坐在石雕莲台之上,头顶大鹏金鸡神鸟,一般胆魄之人,确实会被吓一跳。供桌前有一大石雕香炉,长五尺、宽二尺、高二尺,香火旺盛时,满炉皆插信香,香烟缭绕,殿内若云若雾,犹若仙境。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寺内曾存有全国罕见木制转轮藏装置,因其形成独特被誉为“神州三个半藏”之“半个藏”。倘若你是秋天来这里,沿着一级级石阶,踏着满径黄叶,顿觉秋风萧瑟,四周寂寥,听木鱼声声和阵阵钟磬和鸣,江东寺佛性更为浓烈,使人视功名利禄为浮云,荣华富贵像云烟,尘世中烦忧全然涤净。

元朝时,辰州府沅陵教谕张佳晟是这样描写浦峰寺:结伴云中古寺来,亦唐亦宋话余谐。到门风洒千竿竹,绕栏人分一径苔。春色荧荧停客履,茶烟袅袅出晴埃。道林已去无相识,留取画图句里回。浦峰寺中多有历代文人题壁,可惜没有有心人录之,致后来遭毁而失传。

昔时行舟沅水,不论逆溯顺流,但听得寺钟一响,便似一瓢寒泉浇透灵台,叫人肝胆俱澄。

为什么我对“江东寺”特别熟悉?因为我们从江西迁来的第一代先祖,其安息之地就在“江东寺”右侧三百米处。儿时随族人去祭扫祖茔途经江东寺,即便有人邀我进去看看,孩童的我,每次路过香烟袅袅的殿堂,脚步便不自觉地加快几分。

再说上方寺,俗名上庵。是明正德九年建(公元1514年),又名卧云庵。起初香火不咋的,后来不知何年何月更换了住持,为使施主多布施于庵中,遂将庵名改为崇善庵。乾隆七年重修此庵时,由当时的知县胡儋题写寺名为“上方寺”流传至今。与其他寺庙不同,据住在附近的老人回忆:以前上方寺的四大金刚塑像高有两丈,特别威武雄壮,令人不敢仰视。沅水流域各寺庙中的四大金刚与之比较,没有一处能超过它的高和大,遗憾的是在“文革”被毁,现重新塑的像,基于商业考虑,不怎么了。

让人奇怪的是古时交通不便,上方寺的后面还建有一座“枯骨堂”,是专门寄存客死在浦市的外地人的尸骨的。

听老人们常提起:上庵十分“聊斋”,小时候,爷爷告诉我,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扛根木筒子到浦市街上卖,搞得一两银钱,结果被人骗到赌场,又输掉了。

为了扳回本钱,他继续赌,最后,竟欠下五两银子,一个乡下穿烂草鞋之人,身上哪里有钱?出了大“罗壳”。按赌规:无钱还债是要砍手、剁脚的,赌场老板估摸他还不了,见他长得结实,人又实在,便与他再赌:如果他敢一个人在上庵的西厢房住上一晚上,所欠钱款一笔勾销,还给他送了一壶酒,一斤熟肉。看样子,老板很大度,实则是让“聊斋”索他命。

传说,上半夜,吃饭喝酒,相安无事,可到下半夜,楼上开始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就是那种“只听脚板响,不见人下来”的感觉。然最后,竟从楼上掉下来一只人腿。

横竖都是死,我那亲戚横下心吼:你我无冤无仇,反正是死,你讲要怎么个死法?楼上有人说话了:今天不是来取你性命,我也是那个赌场害的,同是天涯沦落人。

今来要你帮个忙,我在下庵后门左边的墙缝里,藏有二十两银子,是多年经商积攒下来的,你用五两银子给我订副棺材,把我尸身收敛一下,十两银子送给别人做运费,其余的送给你。大后天一早,有只挂白色灯笼的船去江西从浦市河里经过,你把我送上船即可。

听完,我那亲戚鸡啄米似地说:一定照办!

我的祖上也曾是江西人,算是老乡,理应相互照应。一阵风吹过,楼上再也没有响声了。第二天,我亲戚到下庵后门左边的墙缝里去找,果然,找到了那二十两银子。再到上庵的西厢房楼上去寻,只见一个干枯得像狸子似的尸骸挂在梁上……风吹摇摆着,有好多年了,生了层层白霉。

小时候,自从听了这个类似《聊斋志异》里的故事,抬头看房梁就怕,经常晚上蒙被子睡觉,尿急了也不敢起来,搞得一身的焦湿。

又说龙兴寺(即中庵),后为避忌讳,改为兴隆寺,在浦市的大大小小寺庙中,这个寺可谓独具特色。首先,这里的历代住持皆通文墨,很有才气;其次,其他寺庙供奉的大都是中国神像,而该寺供奉的大都是印度神像,个中原因,也没有人去深究;再其次,别的寺庙庵堂都是单独一座,而入云山却有三层梯级寺庙,步步登高,似有“入云”的感觉。

至于古商城的巷弄到底有好多?到现在都难搞清楚,粗略一算,大大小小有四十九条巷,总之每条巷弄都拐弯抹角,不知深几许,一探很难知尽头,进去了就很难退出来,一条条烟雨巷弄朦朦胧胧,牵挂着李家大院、吉家大院、周家大院、姚家大院等十多座大院及瞿唐康杨四大财主的院子,身临其境,仿佛让人进入迷宫。有人说它是隐秘的历史,小巧却丰富,虽不见了挑着担上挂一盏风雨灯,边走边吆喝叫卖的“饺儿客”,也别看巷弄旁四合院的外墙斑驳,然随意流淌的生活,就能让人忆起从前的辉煌。

水码头以前是古商城人下河上船,去他乡的地方,也是外面的“新鲜”流进商城的主要通道。按规模有大码头、中码头和小码头之分,按方位还有东码头和北码头之分,按姓氏又有曹家码头、陈家码头、姚家码头等八大码头之分。听老人们说:码头曾是茶叶、食盐、陶器等物资交易的枢纽,昔日,繁忙的商船、马帮与挑夫曾让这里充满了生机。熟悉古商城的人都知道,以往古商城人多,住得挤挤的,一批人走出去,但更多的人涌进城来,有陕西的、山西的、江西的……从河上下船,然后上码头,一批批进的城。所以,商城里山陕会馆、江苏会馆、江西会馆(又名万寿宫)林立,搞得浦市话东西南北杂交,你不懂我,我不懂你,讲话都要打手势。如:马(不)缺(吃)辣子,马(冇)有味,缺(吃)了辣子辣死人。

一般的码头也是人们洗碗、洗菜、淘米、洗衣服的地方,但以前这里的水码头边上照样商交旺,生意好,货连货,人挤人,楼上楼下,灯火通明,有热情打招呼的,也有挤眉弄眼的。浦市人现在骂人还通常的一句话“ 想钱想疯了,到大码头开行去!”什么意思?你懂的。

那时的古镇到底有多繁华,用一个小例子就可以说清楚,就是每天杀100头大肥猪,市面上都销得完,莫说其他的。

古镇还是“金色桐油之乡”,毫不夸张地说浦市曾经的崛起,与桐油不无关系,是它让浦市人亲耳聆听到山外银元、铜元所发出的诱人叮当声。

哎!“人生几多伤往事,青山依旧枕寒流”。可惜,古商城当年水码头风光已经不再,岸边石阶上只留下刻满了岁月痕迹。

也许有人会问?这么繁华的古商城,为何搞得今天如此这般,以至于不如现今的“凤凰”,个中的缘由一时很难说清,但有以下几点原因是古商城的“催老剂”。

抗战时期,沦陷区的难民大批流亡至古商城,大批军政机关、工厂、仓库、学校亦迁来浦市后方,然互不隶属,没有统一的领导,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当地商业、手工业、服务行业的发展,但随之也带来了烟馆、青帮等社会丑恶现象,给古镇这块昔日净土制造了诸多麻烦,他们相互扯皮、械斗。如抗日溃败下来的国民党100军来浦市驻扎,他们自持“抗战有功”,横行霸道,强买强卖,为所欲为,给古镇带来了不少的怨气。结果,与浦市民团发生冲突,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浦市也遭到了王耀武的残酷镇压,商城被毁了个大半,这民团也是的,麻雀吃包谷——不与屁股打商量。

另民国三十一年冬(公元1942年)国民党“中央海军部”的弹药仓库设在浦市雷公庙(今农技推广中心),不知何故?某夜突然起大火,引起全库弹药爆炸,子弹呼啸,炮弹轰鸣,很多人在睡梦中还以为日本人打进浦市了,纷纷逃离。硝烟火光冲破夜空,至次日凌晨方告平息,事后,地方政府和守库人员吓得身如筛糠,为了推脱重罪,以便向上级交差,就以查“汉奸 ”和“暴徒”为名,乱捕当地无辜老百姓,弄得人心惶惶,满城尽是血腥味。还有“破四旧”期间,损毁了古商城的许多宝贝疙瘩及城墙。再加上后来陆路发达,水路式微,古商城如同弃妇。屋漏偏逢连夜雨,九十年代中期,一场特大洪水又把古商城足足泡了半个月,当时,船都可以从屋顶上过,洪水退后,古商城一片狼藉……。这些,在《泸溪县志》上都有记载。

“莫言淡漠少滋味,淡漠之中滋味长”。品味小镇,读到的却是一本厚重的书,看见的是一部辛酸的史,听到的是一段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故事。

“好景同游不同赏,诗篇还为故人留”。现在的千年古镇,一切皆因铁路、航空、高速十分发达,水上驿站门庭冷落,以舟为车,以水为路不再,“人流量”锐减,而渐渐淡出世人的视野。再也不见了昔日的日行四百里、六百里加紧、八百里加急及鸡毛火信……等情景,我今再又去提它,是为了不忘却而去记忆。我不奢望千年古镇有朝一日能冲上热搜,但真心希望它能重新谱写“水上文章”。

我之所以挖空心思把浦市的点点滴滴写出来,是想重新梳理浦市的故事,不断搓洗浦市的岁月,然后汇成小溪流,使其流入“大海”,最终走进希望的季节里。

愿有更多的声音在古镇重新出现——哪怕是嬉笑声、吆喝声、呵斥声……和着古香古色的韵味来唤醒浦市昔日的热情,召唤回远去的故事。让时光的橹声摇醒沉睡的埠头,当桐油与茶香再次在巷弄间流淌,愿那些斑驳的烽火墙能记取被岁月冲散的市声,终将在某个晨雾氤氲的黎明,随着沅水的涨潮声,重新泊回古镇的臂弯。

责编:杨元崇

一审:莫成

二审:杨元崇

三审:张颐佳

来源:湖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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